树梢从云层里拖拽出一个黄昏,落叶的余温依旧停留在手心。阿白望着归去的斜阳,南飞的北雁,几不可察地掐了掐指尖。她想起几天前看到的一个帖子一—“如果能重来,你是否还会选择当下的路途。”
53岁绝对算不上是极佳的年华。
阿白的母亲患有高血压,近来又查出糖尿病,虽然都不大严重,但少不得吃药修养,实在磨人。久病成医,久病成医,老太太病了这么久,不但没成医,脾气倒是越来越差。假如阿白回家没第一时间换下衣裳,她就会闹,怨阿白不尊重她的劳动成果,把外面的灰和病菌带得满家都是,万一身上带点雨雪,又免不了多一通唠叨。但凡捕捉到阿白一丝不耐的神情,她就坐在床上抽抽嗒嗒地哭,无论阿白如何解释,她都不予理会。偶尔半夜工作,她虽不说什么,却无数次路过阿白房门口,假装咳嗽几声,再踱步走开。实在熬到太晚,她便掏出手机,戴上花镜,半眯着眼,将手机举得高高的,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阿白便会收到一串“熬夜的坏处”。她捶捶后背,转头转到家庭群里,表示看过了,老太太才安心睡去。
前几天,阿白无意间打开了阳台柜子,里头的矿泉水瓶如潮水般哗啦啦地涌出,溅湿了她的裤脚,瓶壁接触地面的震颤仿若震碎了日光,细细密密地,反射进她眼中。她转过身,想捡起散落在地的瓶子,却与站在门口的母亲对上视线。她透过老太太不安的眼神,似乎看到了儿时做错事的自己,手中抓着衣角,口中嗫嚅着,却并未发出半个音节。岁月其徂,如今身份调换,两人相顾无言。轻风翻动着母亲的银丝,抚过她脸上的茫然与不知所措,最终降临在阿白的眼睫。滔滔江水泄了气,自高空脱力而下,急急冲入广阔的怀抱中。她听见自己说,妈,谢谢您。前尘隔海,古屋不再,那广阔的荫蔽急遽收缩,唯此中温润不变。
阿白眺望千里的迢递,随着她一路的离歌,古旧的炊烟愈发淡而浅,不断有新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最终共同汇入同一片云彩。
日光昏暗,暮云瑷魂,她踩着一路的落叶,打开那扇质朴的门。屋内灯光乍泄,和暖的光下,丈夫与母亲坐在沙发上,饭菜腾腾地冒着热气,笼着她的心尖。
从幼年的青砖瓦房到当下的高楼林立,她走过千千万万段道路,看过万万千千页风景,没有哪一章的对白比如今更为炽热。
她有一个和美的家庭,虽然父亲早早安眠与苍松翠柏之中,好在还有母亲常伴身旁。儿女即将大学毕业,她的事业也已稳定,可随自己的意愿游览大好河山,丈夫是她的后盾,始终支持她的决定,帮她照料家事。
尽管走向今天的路途并不一帆风顺。独自一人远行务工,职场如同一个不倒翁,她在其中处处碰壁。与丈夫性格磨合过程中的争吵,儿女的叛逆,如同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中。她一寸一寸地克服,咬牙冲开一道道枷锁,才至今日之安宁。
阿白不再细想,她将手机放在一边,冲两人笑笑:“开饭啦。”
那条帖子下面多了一条回复:
会的。走向家的路无论如何变幻,最终的目的地都是家。我看过荆棘丛中盛开的玫瑰,触摸过丛林无休的脉搏,感受过大海滚烫的血液,我任雨雪纷纷落于肩,这条路我走得自由无畏,我身背硕果累累,亦有家人作陪。
我已53岁,回望来时路,因有归家途,不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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