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待于公交站的长凳,我静静地读书,她默默地划手机。澄澈蓝天上几缕白丝,近阳时又添几分胭脂色。温风浅浅踱来,拥抱面颊,却只在我们心头上凝一层冷霜。对面树上老鸦焦急的叫,在我们听来也只是聒噪罢。
一辆绿皮公交车缓缓在我们面前停下,门启,人群下,沉默地流向四方。同时,一个中年女人急急跑来,额上挂着汗珠,高挑憔悴,瘦得如细脚伶仃之圆规。她坐上另一长凳的边缘,仰面朝着尚未关闭的车门,期待又紧张。
人流之后,脚步声也匿去了。“老人家,慢点,注意脚下。”乘务员搀扶着一位老人——雪洇满头,手拄拐杖,眼神空茫,颤颤巍巍下了车。老人胸前挂着一个小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到中国邮政站点下车”与手机号。女人腾地站起,脚刚欲向前踏去,忽想起什么似的,又缩回去,缓缓坐下,紧张地望着老人打量四周,在路边迷茫停立。老人瞥见女人身边的空位,欣然坐上,扭头看着她,开口,和蔼又亲切,像在对自己孩子说话:
“你好哇。”
我假装看书,偷偷瞥着他们。女人眸忽被欣喜期待的光点亮,又隐着些担忧,她柔声回:“您好。”
老人的头歪了歪,眼虽微空仍和蔼:“你多大?”
女人眸里的光莫名暗淡了许多,整个人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背慢慢弓下去,只努力以欢快的腔调答:“三十八。”
“哦,不小了,有家了吗?”
“有,我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女人忽望向我,我赶紧转移目光,“都和那个女孩差不多大。”她双眸里还有最后一丝希冀,望向老人。
老人只是“哦”一声,咧嘴笑了笑。又道:“你要照顾好他们……”他又慢悠悠说了一通道理,并关照女人一番。有时逻辑不顺,却字字显出他的热心和蔼。显然,他并不认识女人,只是想传授经验罢,本应温暖,我却从女人眼里读到刺骨的寒冷。
待老人交代完毕,她的眼已蓄了一层薄雾,微红,眸似一潭死水,只余忧伤。她几乎哽咽:“好的,谢谢您的关心。”
良久的沉默。
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女人猛地站起身,老人也下意识站起,望着她。她将那只皮包骨的瘦手颤抖伸向老人,试探一般:“我们回家,好么?”老人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像在思考,又像在发愣,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动,外望仍然呆滞无神。他花白的发隙里跳脱着淡淡阳光,泛着湖般的平静。
她的泪险些夺眶,嘴唇无助绝望地翕动,终究缓缓吐出两个字:“爸爸…”
“您真的不记得了么,爸爸…”
老人的眸似乎亮了亮,枯瘦的手信任地、轻轻地握上她泛白的掌。支离破碎的金斑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眼里。温柔地转身,老人步履蹒跚,她则放慢步伐。我们目送他们,直到他们沐光的身影渐渐模糊……
一切都了然了。
我身一震,泪溃堤。平静的心漾开涟渏,久久不能平复。我就这样被打动,被女人无私坚忍的爱打动,被她即使绝望悲恸到极点也要在父亲前尽力欢快明朗的坚强体贴而感动……她以乐观与隐忍,去给予已不记得她的父亲最后一点爱与欢乐。
对面树上老鸦忽不啼了,我好奇抬头望去——另一只健壮的乌鸦正细细给它喂食。母亲笑着牵住我的手:“乌鸦也会反哺呢。”我也握住她的手:“羊也有跪乳之恩。”相视一笑。太阳像冒着红油的生蛋黄,一直烘到心窝。
我就这样被那朴实隐忍的回报之爱打动。如一枚悬在心头的金太阳,警醒并温暖着我,也让我的心房,盈满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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