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踏,几次才发现故土上已经种了一棵未知的树。
外婆家在农村,我小时候是跟着我外婆跟了几年的。对于这个地方,总有着些什么特殊情感。说也说不清,分明离开大有十年之久,却总也忘不掉那番模样。
房子前前后后都是植被。前面有弯曲枝干的柿子树,树下还有一个打糍粑用的石缸,附近还有一棵尚矮的杨梅,一棵高高的李子。再往前过了一到春天就满是野蒜苗的池塘埂,就是菜地。菜地种过很多东西,生菜啊,辣椒啊,葱啊,油菜啊,都种过。而每次看菜地的颜色,却总是只看得见一堆发白的稻梗铺着。房子后头有一片竹林,如果是下雨天,雨打在摇摇曳曳的竹枝上总是很好听。是盛季的话,竹叶则鲜翠欲滴,我想若是雨打在翡翠上也莫过于如此了。然右边则是一片林子。
小女孩的时候胆子总是特别小,对于那片幽深的林子总是感到很恐惧,从来是没有扒开高我一个头的草去瞧瞧里面。而大人们则总是悠然自得,去里面捡柴火总是常事。左边则是有邻居的,分界便是邻居种的一棵茂盛的杨梅和枇杷树,还有一棵椿树最是高大茂盛。捱着外婆家这边还有几株零零散散的月季,开得也零散,颜色也淡,若颜色是白色就铁定是可以唤她作雪的了。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棵很大的树种在院子左上角,之大足以笼罩半个院子。我认不得那种树,而这树的果实模样我确是很清楚,而且就村子里来说,有很多。那树的果实像鸡爪子一样,熟了的是泛暗红色,熟透会偏黑一点。能直接吃,我记得的味道是有些甘甜也带着涩味儿。大人们会拿来酿酒,我没见过实酒,却总是想着一定很醇厚。然而现在是没了踪影,我总怀疑是不是我做梦梦见的。
小时候的村子很热闹。外婆家在最右端。最近的邻居家里有一个看起来有点猥琐的壮年男人和一个咿咿呀呀总是听不懂在说什么的老媪。家里总是有人说不要靠近他们家,那个老媪会骂人,是个疯子。然而我总是看不出来她是哪里疯,顶多是我路过她家时总是盯着我。屋子的旁边还有一个斜度不大的小坡,总是开满了马鞭草紫色的花。坡上去是另一户人家。
那里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笑起来很和蔼,然而我没见过几面他就过世了。自从他过世以后,那房子就被锁了起来,蓝色的木门已经泛白,院子里的杂草没人清理,很是荒凉。
小时候我会顺着坡上去,疑惑里面的老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又在知道他的过世以后害怕屋子里会不会有亡灵。老爷爷家的左边是一个婶婶的家,她家里的狗总是特别的凶,我不敢一个人靠近她家,每次过去都是大人过去唠嗑带着我去的。就是怕那狗,又趁着大人在要看那狗。她家下面则是一个奶奶的家。我对于她的印象只是人有点胖,还有她家前面的柿子和杨梅都好红。有凶狗的婶婶家往左则是我小时候一个哥哥的家。那个哥哥我不知道名字,大人都喊小名儿。
幼儿园放学我不敢自己一个人走,怕狗,怕树林里突然冲出一个野人,便黏着和我上同一个幼儿园的他。我不太记得我跟他的事了。不过人的记忆会忘却,感觉却不会消失。他大抵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了吧。在疯子老媪家左边有一户人很多的人家,狗也特别的凶,我次次都害怕得紧,哪怕如今那狗已经不见了,我也总是左顾右盼怕有狗。这户人家我最多的记忆就是有个婶婶总是会到外婆家来。在晴天我坐在门槛上的时候,在雨天我看大雨哗啦啦地打湿门槛的时候。每次来都问我,我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我不理她,她就笑,说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其实也并非来的时候对我这样问,她一碰见我,怪异的开场白也必是这个。这就造成了我对她的厌恶。然而如今想起,却也只记得她,她那一大户人家,我连她的丈夫都没有太大印象。这户人家坡往下,是一个老翁,我叫他二外公。我不清楚他和我外公外婆的关系,却是知道的总归是和他有些沾亲带故。
二外公是很喜欢小孩子的。至少是他还挺喜欢我的。他就住在一幢小小的泥墙房中,很和蔼,笑起来是没有牙的,脸上的皱纹也很深。我喜欢在他家门前摇水(名字不知道,就是农村的井,一活塞式抽水机,可以用手摇出水),他就总是和蔼地看着我玩。有时候我回去了,他还会拿柿子什么的给我。
记忆里的这些东西总是自带着温柔的,与先前欧洲未见的犀牛一般,我们都带着主观的思想去评论,从而失了客观性。然而我们也有意识地沉沦着,心甘情愿。
上次回去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就一下子变了好多。
哪有一下子就全都变了的呀,只是这土地在变,轮转了几个四季,自己才发现他真的不一样了。人变了,土地的模样变了,物是人非。
去村子的那条道从泥巴路成了水泥路,有一边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另一边的山坡,已全然种上了橘子,看得见的牌子上还写着歪七八扭的“偷一个橘子罚一百”。再往前的两口池塘也被填了。没有种任何东西,只是里面的杂草还奇高,让人忍不住想去村子里再喊几声:“婶婶,你家塘里的草又老高老高了啦。”
可惜再不会有人回答了。
现在的村子像独留了两户人家。二外公不知道哪里去了了,他家门前的手摇杆貌似也生了锈,摇不起来了。有很凶的狗那两户人家貌似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路过都不见得有狗了,大门紧锁着,连锁都锈了。那个哥哥听说放牛不小心进塘里淹死了,他家里也貌似没了人。春天的时候他家门前开的那几朵桃花都藏不住荒凉,只觉得更加僻荒。胖婶婶家门前的柿子杨梅不红了,院子里是一堆沙子,蓝色的门掉漆掉得厉害,再没见到人。就只有外公和那家疯子还在村子里,连外婆也跟着舅妈照顾表妹进了城里。
上次回去见着了表弟,我跟他说陪我一起走走吧。他应了一声。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那两口塘没了,说这里的屋子全锁了,说二外公屋后的竹林还是很茂密。然后我问他他们都去哪里了。表弟很随意地回了一句,去城里了呗。我愣了愣,沉默了很久,久到又到了那口被填平的塘,看到那很高很高的草,才回了一声哦。
都走了呀。
妈妈说外公要守着他的牛和他的田。外婆本来是打算和外公一起去城里的,可外公死活不肯,要留在这里。现在我有时候很想他,明明小时候最多的记忆属于外婆,对于外公只知道他每天黄昏要去放牛。然而现在想起这个小老头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跟他隔代遗传。死倔怀旧的性子,就是跟他学的。至于为什么是要遗传他呢,大概我一直觉得外公笑起来很好看,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很帅。
我想起了上课老班让我们作的思乡诗,我站起来念出“如今故土种上了一棵未知的树,门前的杨梅柿子早已枯萎,料不到人已去矣,再见不到秋天田里稻梗收尾”。老师说有点意思。我现在只觉得可笑。
别人的故乡还在,我心中的那方土地已然不在,种上了一棵未知的树,还有什么凭以怀念?没有什么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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