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门槛上,眼见着一个长裙姑娘匆匆掠过我夺门而出。髻间灿烂鲜妍的色彩在阳光里闪烁,像是冲着它诞生的地方不舍地眨着眼睛。
人们说奶奶的作品用的都是翠鸟的羽毛,这类鸟禽已经濒临灭绝。而我们一家顶风作案,用翠鸟的生命换取工匠的富贵荣华。
他们说,点翠是残忍的工艺,早就应该失传。
我愤愤地望向此时在院门口指指点点的高人们,他们不可置否的眼神看得我又气恼又犹疑,两只眼睛根本瞪不过来,一起身狠狠关上了院门。
我快步走过门廊,愈向昏暗处,心中思绪万千——奶奶从未辩驳过那些谣言。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待在她的小作坊里,一次次倾注心血完成点翠,沉默与安静几乎是她生命的主旋律。
点翠,到底是什么?
我站定在了她的作坊门前,奶奶正戴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把一片黛蓝色的羽毛粘合在银饰框架上,平日吃饭时会禁不住颤抖而摔坏碗碟的手,此时平稳得像一台机器,她花白的头发,被满室满柜珠玉点翠衬着,定格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时间在此似乎都是静止的,只有那些点翠正不断流动着生命的光泽。
我不由得安静下来,种种思绪都暂且抛之脑后,只是倚在门上看,看设计、看锻造、看点翠。
不觉半日蹉跎。
是奶奶收拾物什的声音召回了我的神思,她一面收拾一面问:“小姑娘走了,是不是?”
我轻轻应声,再无他言。
她把新做的点翠收进柜子里,低眸间看不清神色,“前几天见她收拾东西,我就想到一点儿……一来心不够专,二来做这些手艺确实容易被人说了去,就不强留她。”
“等我也走了,咱们这儿的点翠也要走了。”
“可点翠不是……”我猛地一咬舌尖收回了这句话。
“点翠是什么?是从前咱家维生的手艺活,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用你们的话讲,也算得上是文物,就是要人珍惜、要人传活儿下去的……”奶奶顺着我的话头轻声喃喃。
我心情复杂地坐在她身旁,低头摆弄桌上散落的几支点翠。这样饱受争议的手艺,要传下去谈何容易?
可是,如果根本无人愿意坚守,无人愿意传承,哪怕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也是做不好、传不长久的。和我奶奶一样被称为工匠的那些人,他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终其一生坚守一件事情,哪怕流言蜚语满城飘摇,他们依旧听从自心,无问东西。
怎么忍心让这些用芳华去守护的东西随历史长河冲刷就消失呢?
“小崽儿,你想不想……”
“奶奶,您不如教教我做点翠吧。”虽然仍不清楚这羽毛何来何往,但我想,在向工匠靠近的路上,我能找到答案。
我不大相信那些谣言,毕竟从前太公说过,工匠这一行,立艺先立德。听到工匠二字就像是有了定海神针一般安心。
我想像奶奶那样向工匠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大概需要的不只是耐心。
次日清早我开始跟着奶奶学画图。那就像是在创造一朵花的开放,构架主心骨,勾勒出纹样,再加以青石、绯红着色,草图上的点翠簪子已鲜艳欲滴——短短半小时,但见奶奶笔走龙蛇,落墨如有神,气息沉稳平静,数十载如一日的苦练使她做起这件事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她收笔,指了指一旁我画的黄栀子:“开残的秋荷叶?唔,还可以。”
我噎然,点头就称是。
“不管你画什么,都要设计出有生气儿,我们点翠这件活要传达的就是这些:华丽、灿烂、水灵,听明白么?”
我望着她那多少与年龄有些不相称的、晶亮的眼睛,并不了然。
“点翠从前是皇家的东西,皇家的东西都讲究吉祥喜庆,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式里必不可少的元素……”
中华传统里弦歌不辍的,表现着吉祥喜庆又创造着它们的,便是生命。点翠的生命、传统的生命,就在匠人的血脉里绵延流传。我的目光停留在桌上,只见翻边的草图随风微动,蝉翼翻飞如同要穿梭回古老的年代,刹那间无数匠人的芳华光彩一闪而过,凝于泛黄的图纸上。
我好像又有些明白了。
正要动笔改改我的草稿,院门外,隔壁杨奶奶来请奶奶明天一起去看戏。
“不去啦。这白天净在这教我孙子了,活儿都落下了……明天对不住啦,我这人,就是没什么清闲的时候。”
自从其他作坊逐渐消失之后,奶奶越发专心雕琢作品,忙得连门也少出。我一路赔着礼送老人回家,心里不由得有些佩服奶奶。
也许,工匠就是用酒曲一样的孤独,酿造着美酒一样的芬芳。但这条路上人烟稀少,他们往往取酒还独倾。
“小子,你听杨奶奶一句劝,回去跟你奶奶说说,你们这手艺啊,是传不了的,那鸟的羽毛你上哪儿找啊?再说了,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看着街上人们时兴的打扮,我陷入沉思。
怎么才能让更多人一同走在这大道上呢?
我想奶奶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现在点翠的样式单一,没什么市场。看着奶奶面对满室积压的作品轻轻叹气,我常常心里一揪。
一晃又是几周。
我站在铸造台前,看着奶奶缓缓浇注滚烫的银水制作模具,一个新想法像一只莽撞的小鸟,闯进了我的脑海。
如果把点翠做成发卡、项链甚至戒指,也许会更受欢迎。我没多想就告诉了奶奶。
“不,不。”花白的头发微微摇着。
“可是奶奶,东西卖不出去没有用啊……”
“我们的手艺怎么能被市场随意摆布?你这是坏了规矩!”她面露恼怒,甚至双手都有些颤抖。
我从未见过奶奶如此较真,记忆里她对我从来都和颜悦色,从来都不与计较。只有在点翠的事情上,她才会显出她的脾气,那份雷打不动的执着。
我顿时感到如鲠在喉,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作坊。一想到奶奶竟然这么不留情面,我便忍不住委屈。后来半日光阴都低落,我草草洗漱熄了灯,睡意却压不住思绪。半梦半醒间,我感到周围有了些光亮,极不舒服地睁开眼,只见奶奶提着盏旧油灯,轻手轻脚地把一沓什么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我有些奇怪,轻轻叫了她一声。
“小崽儿,是我吵醒你了?”她小声地问,我摇头称否。她好像有些局促,坐在我床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天奶奶不应该那样说你,是我的错,你不要往心里去。”
“但是我们这行要想端牢饭碗,首先要把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做好,那么漂亮的手艺,咱们不能说改就改,是不是?”
工匠的整颗心都交付在作品上了,这才会有那么真实强烈的感情,才会有那么美妙动人的艺术。
我慢慢点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老祖宗的规矩,守着归守着,但我后来一想,翻出一些新花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设计了几个图案,你觉得怎样?明天咱们试着做几个出来……”
微弱却温暖的灯光下,奶奶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而苍老,眼里的奕奕神采,却显得她的灵魂那样年轻。
我们谈了个通宵。
“得了,你快睡吧,我也回屋了,我一会儿还打算起早呢。”她心满意足地拍拍我的脑袋,正要走开。
“奶奶,我们哪儿来那么多羽毛做这大件的东西啊?”
一阵沉默,我登时感到我说错话了。
“也是应该让你知道了。”良久,奶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玫瑰色的黎明染透了我的窗。
伴着隔壁院里几声鸡鸣,我们披着淡淡的雾霭出了门。街上人还很少,只有零星的几个小作坊,几点橘色的灯光,几句行人的对答。匠人起早贪黑,确是这样了。
我踱着步子走着,心里思索奶奶会去哪儿。
没去早市,也没去什么作坊。
怎么去动物园了?我猛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街角的路牌,紧张和好奇顿时涌遍我全身。
“劳您驾,麻烦您了。”奶奶向门口的老门卫轻轻一鞠躬,缓缓地走了进去,我似乎理解到什么东西,可还是愈发茫然。
动物园,动物园……
奶奶一生之中能有所惦记的动物,会与之关联的动物,大概——大概就是鸟了,那与之相伴一生,给她带来无数困扰,又成就了她的,活泼的生灵。
后山鸟园里渐渐热闹了起来,鸟儿扑棱着翅膀舒活筋骨,正要开始清早合唱首演奶奶拿出一小袋面包屑,倒在手里均匀地撒出去。鸟群闻声而至,并不认生,它们暂时中止了大合唱,埋头大嚼起来。
随后,奶奶吃力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一下一下地拾起地上的羽毛。鸟群对此没有异议,任由眼前这位熟客拾拣着它们的旧衣裳,它们似乎很清楚,她将化腐朽为神奇,用这些普普通通的羽毛,创造一场艺术的盛宴。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奶奶制作的点翠上的羽毛不是翠鸟的羽毛,也不是什么赝品,就是极普通的羽毛,但它依然流动着生命的光泽,依然传递着生命的力量,只是换了一种更为和平、更为美好的方式。
点翠工匠们更换的只是羽毛,亘古不变的是工匠的尊严与风骨,纵被众口交毁,工匠依然坚守本心,坚守着传统,同时也在创造着一些新的东西。
“奶奶,这就是……”
“一直是这样啊。”奶奶微笑起来。
她脸上的皱纹在四面歌起的鸟鸣里、在和煦春风的沐浴中渐渐舒展,刹那间芳华更换,我好像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鸟园那棵大榕树下,歪着脑袋问她的父亲:“爸爸,不是说您的手艺只能用翠鸟的羽毛吗?就是那种绿油油的,可……”
她面前那个高大温和的男人轻声对她说:“要是硬生生抢走翠鸟的羽毛,它就活不长了,我们用地上的羽毛也一样可以做的很漂亮对不对?”
“但是爷爷说……”
“有些东西是可以变的,但你要记住了,我们最不能变的,就是这颗心,努力做好一件事的心,这样才能端牢工匠的饭碗,明白么?”
小女孩缓缓地点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男人扬了扬手中的小袋子,“咱们俩是保安叔叔悄悄放进来的捡羽毛的,可不要说给别人听啊,不然人家叔叔要被罚钱的……”他牵着小姑娘的手,渐行渐远,消失在迎面洒来的阳光里。
我一回神,当年那个稚气的小孩如今成了眼前慈祥的老人,芳华荏苒,但有些东西还是没变。
“我就要捡好了,回去赶紧做两件送给隔壁杨老太的孙女儿小瓜……”
“小崽儿,可不要说出去啊……”她的眼睛里神采奕奕,灿烂明亮。
我轻轻地点头。我如今清楚那流动的光泽何来何往,在鸟儿身上,在我奶奶的眼睛里,在每一个工匠的芳华里,向着更美好的芳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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