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爷爷的庇佑下长大的。他是一个很帅气又很开朗的小老头。一米七几的身高在50年代算得上挺拔,在我印象里他就像伫立在顶峰尖尖儿上俯瞰群山的青松。因为爷爷的脊背永远都打得笔直,除了蹲下抱我的时候,没对谁弯过腰。
总听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可帅,总有女职工私下窃窃讨论他,投去若有似无的目光。可偏是个热烈专情的种,腿一迈,脚一瞪就骑出去好远,只为了给奶奶送个饭。谁不知道最直勇的的少年郎有辆宝贝凤凰牌的自行车,奶奶这时候总是嗔怪,她当年或许就是被他经过带起的风迷了心窍。可眼里哪有半点责备,浑浊的眼睛里闪的都是光,像站在松枝上睥睨众生的鸟,可骄傲可骄傲。
于是我看着被保存完好的老照片泛黄,忍不住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人想,那是20开头的年纪,刚从兵役里洗了一遭的毛头小伙一定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挂着的笑脸成了那黑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可惜这些我只能被动地从别人口中了解。我打记事起,爷爷的脸上就布满沟壑像田野里七弯八绕的小路,哪哪都纂刻下岁月走过的痕迹。但他笑的还是开朗,笑到肩都颤抖,脸被揉皱成一块,那时候我不懂他在笑什么呀,但那皮肤黝黑偏黄的底色总让我联想起金秋时节,风吹麦浪,此起彼伏的远方。
那时大概是真的很自由。
每次去幼儿园我都逃气的哇哇大哭,就不愿去。奶奶妈妈都耐不住我,急了就抄起衣架往我身上抽。有时是在空中挥几下吓唬我,有时是真用点劲儿。于是性质就从真无赖变成真委屈了,梗着个大红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往爷爷背后里躲。
至于缘由,大概是因为他不会分对错好坏,爷爷永远只偏向我。
那时我活脱一个浸在蜜罐里呀,四周都湿湿软软的没让我吹过半点寒风。
他把我哄的很好,但学要上。他一面严肃的替我出头说“别总对孩子那么凶。”一转头又像猫一样向我敞开柔软的肚皮,笑盈盈的讨好我“嘉仪去上学好不好,我送你去上学呀,放学爷爷就给你带糖,陪你写字读绘本,看动画都行好不好?”
我总是很受用,半推半就就去了。其实我想,小孩子要的一点都不多,给点鱼饵就会给捕捉。但我那时似乎遗漏了一些细节,爷爷身体并不好,他也受不得风,于是奶奶妈妈担忧的眼神就被他狠狠地剜回去,然后被他的脊背挡个严实。
他的承诺一件不少都办到了,他陪我一笔一划的练字,读幼稚的故事绘本,心甘情愿的把遥控器让给我。就是这样循循善诱的教育,我拥有了一年级入学时比同龄人两倍的词汇量和初显方正的字迹。我真该感谢那位辛勤的农夫,给了我足够的耐心,在娇横的灌溉下我不失成长。那只为我弯腰的坚韧的老人。
还记得他赋予了我唯一不需要刷牙的权利。他告诉我吃了口香糖嘴巴就会变干净,我一笑他就给我竖大拇指夸夸他的小孙女。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人啊。如果说北极星给我指引,那他就是无可替代,给了我足够多的鼓励,我有勇气去面对,去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
希望爷爷永远在我身边。
或许是四周制造的幻想太过美好,温湿的环境太过适宜,我只需沉溺其中无暇顾及,失去了行动的臂膀去拨开浓雾,去看外面风雨飘摇。
所以,我没注意到爷爷日渐憔悴的脸,压抑着频繁的咳嗽和……日益佝偻的背。我缺席了太多太多。或许他恨我了,避风塘在一个无奇的下午悄无声息的坍塌,连句道别也没留下。
没人告诉我。所有人都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闭口不言,只有我置身事外。 当我看到昔日挺拔的身影但如今只能被装在一个数寸小木盒子里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那是我爷爷的骨灰。
我恶狠狠地骂他们骗子,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给我下慢性毒药,然后毫不留情的戳破我所有幻想。明明那是我最珍视的人啊,打着保护的旗号把我蒙在鼓里;明明告诉我对人要有礼貌,自己却没和我说再见。我好像也是那个骗子,我现在都还记得,在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他期待着我要回家。
他是忘了吗,还是不想让我难过呢,如果是怕我不让你走,也记得和我,再说一说。我其实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如果这是必然,那我也会乖乖松手,然后用最漂亮的笑容,朝你摇摇头。
从有到无的这段时间,也不过短短三年光阴。
这知道真相后我好像没有说太多话来纪念你,也没有用太多眼泪去表达怀念,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我忘了。其实我想你应该是不希望我掉眼泪的,所以我不能这么不懂事。但我还是做的不够好,在关于爷爷的字眼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飘荡沉浮。我怎么没有来得及抓住你,最后一个拥抱。
我有且仅有的,不会再出现了。
在七年之后,辗转到我手里的只剩一枚红星。是奶奶给我的。我见她对我说抱歉,对我说,记得留个念想,你爷爷对你很好。我那候就再也绷不住,我哽咽着失控的说
我当然不会忘。
多年后我终于站在了爷爷的墓碑前,跟他说一句抱歉。我看见上面用的是爷爷入伍时的照片,那时正是风华正茂,少年正直而阳光,他的眼睛很亮,一身正装。头顶上那顶帽子,有那颗红星,折射出不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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