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阳光刺破浓厚的阴云在海面上洒下片状的光斑,随着浪的舞步摇摆着,吸引了数只海鸟,围成圈欢快的叫着,向太阳致敬。
他从小塔的狭窗里探出脑袋,迎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海笑出声来,海像是回应那般哗哗作响,举起一朵比一朵高的浪花献给这位年轻的画家。
可年轻人却不喜欢被人称为画家,他更愿意把自己当作海的朋友。
他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能听懂海的声音。
这是片未开发的地带,只有一座老旧的灯塔和几棵不知道结着什么果子的树。自几年前画家与画廊老板发生争执无意中寻到这里之后,他成了大海的第三个朋友。
“你也在感叹今天的好天气吗?”画家和往常一样带着笔和纸坐在海边,时不时用脚掌拍拍涌过来的海水,奏响只有他能听懂的小调。
海自然是高兴的,于是它的歌声愈发响亮,配合着风的鼓声,浑厚饱满;浪花穿着白沫做的纱裙,像是维也纳金色大厅里的芭蕾舞者,无数次踮起脚尖,又缓缓地落下,裙摆盛开在大海如同蓝宝石般璀璨夺目的背上;漫过脚背的流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波斯舞姬漂亮的金色长发,若是夜里则更甚,等待月光降临,星星点点的贝壳露出头来,远远望去,就是天幕上的银河涌入人间。
这是画家用再好的颜料也调不出的色彩。
“今天的画就到这啦!”画家屈着膝盖,十分虔诚地在沙滩上留下一个吻,痴痴地望着海,海也回望着他,发出呜呜的挽留声。
几周后,大海迎来了它的第四个朋友,是一对处于热恋期的小情侣,他们也像画家刚来时那样兴奋,女孩举着丝巾摆出各种姿势让男孩帮她拍照,海也高昂着头,呼呼的笑着,可他们很快就走了,都没有听见海的呼声。
画家这才从灯塔上下来,鼓起劲冲进海的怀抱里,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拥住有些失落的海,没关系,他想,那这就是我跟海的秘密了。
可没过多久,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也拜访了这里,他们带着烧烤架和帐篷,孩子站在海水较浅的地方放声大笑。海又重新快活起来了,它将最漂亮的浪花丢给孩子,学着他们那样吼吼地叫。出乎它的意料,孩子们并不喜欢这样,他们哭着跑回父母身边并迫切地想要回家玩游戏,于是一家四口也离开了,还十分好意地留给大海一片狼籍。
画家再次出现,帮着大海把乱糟糟的沙滩收拾干净,让它重新在月光下焕发光彩。他再次拥住大海,并画了一幅沐浴在星光下、神秘深沉的海送给它。
随着时间推移,前来看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举着会发出声音的金属方块和用来夹持方块的长杆。大海不停的摇晃着身体,想要记住每一个新朋友的脸,同时也尽它所能地大声歌唱,想把最美的祝福送给人们;它还唤来海鸟扇动如雪般洁白的翅膀,托着鱼儿跃出海面向人们展示琉璃般迷人的鳞
新朋友们总是捣鼓着那个笨重的金属方块,或是躲在阳伞下面聊天,从来没有为大海的精彩演出喝彩鼓掌,也没有空闲停下来和大海聊天,他们来的匆忙,离开的也无声无响。
画家这几日也过的不愉快,每天夜里他总是能听到海的哭声,带着沙哑的委屈,一下接着一下地点在画家心上。连吹起的浪花也没那么漂亮了,泛着暗黄色的油光,有气无力的跳着。
画家别无他法,只能用他那艺术家的深刻眼神凝望着海面,这时的海再一次发出轰轰的哭声,可画家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他没敢告诉大海:他好像听不清海的声音了。
这个投资公司的到来将海彻底困住,他们花费大量的精力运来直顶云端的吊机和树干那么粗的铁管,哦对,那几棵树已经被工人们锯掉了,倒地的那一瞬间连大海都屏住了呼吸,用浓郁的墨蓝色的哀伤眼神为这几个陪伴了自己很久很久的朋友默哀。
海边度假区的建立十分成功,这片曾经的无人区变成了来这个城市必打卡的景点之一。成千上万的游客们躺在沙滩上,压的沙子直喘不过气来;海被度假区的老板逼迫着唱歌,一声盖过一声,它在白天时唱给太阳和风听,希望太阳回家、风将雨水带来,在夜晚时唱给月亮听,月亮只是用一贯温柔的姿态抚摸着大海伤痕累累的身体,可她终究成不了大海,她高高地挂在天上,永远无法理解凡间的悲欢。
画家将自己锁在塔里,颜料弄的满屋子都是,手还紧紧攥着那只笔头分叉的画笔。他的心连同大海一起被禁锢了,那些铺满自由的金色光芒的日子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他彻底地丧失了听力,对于大海的呼救无动于衷。
这种灰暗的牢笼不知捆了多久,又有另一群人扬着绿色的小旗子来到海的身边。海已经不是以前的海了,它变得寡言冷漠,对于新到来的客人丝毫不在乎,它像做了无数次一样唱歌给他们听。
小绿旗们并没有无动于衷,他们像年轻的画家一样帮着大海治愈斑驳不堪的皮肤肌理,在老树死去的地方栽下小树苗和几朵花,海看见沙滩再次变成发着光的地上星河,而它的浪花们也有了崭新的白色纱裙。
海再次哭出声来,凄凄切切却穿云裂石,像是佛罗伦萨乔托钟楼的哀鸣,足以穿透鼓膜,直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在钟楼顶端被锁住的小房间里发现了画家,他的身体已经冰凉透了,唯有手上的画笔还染着大海般深邃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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