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羡慕那些人。
然而。我现在躺在床上,全身赤裸。好像七十九年前我在协和医院出生的时候,也是完全赤诚地面对这个世界的。
我满头的白发在无休无止地疯长。我抬起胳膊,看遍布沟沟壑壑的手掌。瘦削的胳膊,皮包着骨,青青紫紫的血管盘桓交错,像老树根一样沧桑可怖。还是少女的时候,皮肤白皙,是牛奶一样雪白温润的。我老了。
忽然感觉头有一点痛。思绪模模糊糊的,眼前的景象也有一些朦胧,浓郁的消毒水味道里,掺杂了一丝窗外飘来的玉兰花的香味。
就在窗边,栽着一树玉兰花的。隔壁房间的那个老头不知道,我是很骄傲地跟他炫耀过的。
咦,说起来,隔壁的那个老头是不是搬走了?依稀记得是他女儿来接走的。他女儿模样真是好看,犹记得还很年轻的,就是鬓边竟然也白了几根头发。
他好久都没来看过我了。现在隔壁房间空着。可是玉兰花还种在那里的,我却无从炫耀了。
我也有一个女儿呀。她的眼睛很大,像我。她真和我长得极像,我自以为于她是件好事。不过年轻时候的美貌,现在也无从炫耀了,被皱纹和衰老的皮肤吞掉了,被时间贪婪地大口吃进去,咀嚼干净,不再吐出来。女儿好像有几天不曾来过了。是几天吗?还是几个月?今天是周几?我都搞不清楚,或是遗忘了。最近单位工作忙吗,她的胃病是不是还经常犯?有没有钱买胃药呢?
我想要知道她的近况。可是前些天,我对照料我的那个小护士说,我想要一台手机,想要给我女儿打电话。她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她说:“你女儿会过来的,我们已经告诉过她你的状况了。”
我急切地坐起来,背部紧紧地贴着床板,颤抖的双手拽住她的白褂子。
“小姑娘,小姑娘,你等一等呀。”
“还有什么事?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有时间待在这里。手机等哪天有时间了给你买。”
“小姑娘,小姑娘,你说话好像我的女儿。”
“妈,你在说什么呢。我要走了。”
门关上了。我愣了一下,那个小姑娘穿得好像是黑色的褂子,不是白色的,是吧。真是奇怪,那个小姑娘鬓边怎么也有白头发了呢?
咦,那个小姑娘,和我女儿倒有些像。和我年轻时候更加像。
可是我女儿为什么不来看我。
窗户被大风吹得关上了。一树盛开的玉兰花被隔绝在外面,鼻腔里又灌满了消毒水的气味。
我感觉全身乏力,眼睛要睁不开了。我累了,呼吸也变得缓慢了,脑袋里面越来越困顿。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淡了,窗外的阳光也暗淡下来,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意识好像坠入了混沌的深渊。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跪坐在医院的病床前。
雪白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她双眼禁闭,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
大概是做噩梦了吧。透过她那瘦到脱相的脸,我看见她的少女时代,看见那张和我相似的年轻靓丽的面容,那都是曾经了。
曾经,我们都是少女。我,和她。
直到她二十八岁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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